本文为口述资料,未经口述者修正。文中所出现的人名,地名均为化名,请勿对号入座。由于未经口述者授权,有可能随时删除,请勿转载。
奶奶养了两代人,非常疼爱陈叔。陈叔的父亲是地主,被同村的人批斗,但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,对子女的教育和未来仍有很高的期望。陈叔的父亲认为在那样的岁月,饿不死手艺人,于是让陈叔去学一门手艺。先让陈叔去学木匠。那时候的陈叔才十几岁,合抱的大树非常重,陈叔的身体实在吃不消,就告诉奶奶说自己不想学了。奶奶就告诉陈叔的父亲说,孩子太小,不能学就不要学,不要把命丢了。陈叔的父亲很听奶奶的话,就没有让陈叔继续学木匠。但陈叔的父亲没有死心,又让他去学蔑匠。蔑匠的师傅对陈叔很好,但师娘为人十分泼辣。蔑匠师傅很中意陈叔,希望将自己的大女儿许配给陈叔,但陈叔并无意于儿女情长。自此以后,蔑匠师傅以及师娘对陈叔就非常冷淡。学蔑匠也就无疾而终。
陈叔的父亲仍然没有放弃,通过自己种种的努力,让陈叔去大队药房里抓药,一边抓药,一边学医。在批斗陈叔父亲的时候,有人动员陈叔去和自己的父亲划清界线。陈叔认为哪有儿子批斗自己的父亲,就冒着巨大的压力没有去。批斗的时候,同村的人在陈叔父亲的脖子上挂了五块青砖,跪在众人面前。同村有一个人见文斗还不够,就亲自走上前去,用自己吸烟的烟斗,朝着陈叔父亲的脑门上重重的磕了三下。
在如此暗无天日的时候,陈叔的父亲仍然没有放弃希望。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。陈叔的父亲去粮站挑粮。粮站里的一位办公人员和和陈叔的父亲很好,就拉着陈叔的父亲到墙角,悄悄告诉他说,明年要恢复高考,让你的儿子好好准备。
但当时陈叔的年纪已大不小,奶奶的身体不好,姐姐还没有出嫁,所以家里人想要为陈叔说亲。当时有人要说亲,陈叔就离家出走。有天晚上,陈叔与父亲睡在一个床上,促膝长谈。陈叔对父亲说自己想要考试。陈叔的父亲问,你是否是认真的?陈叔说非常确定要考试。陈叔的父亲就说,那好,从今以后,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插手,除了白天公社上公之外,你就好好复习,准备考试。
就这样在荒废本应学习的时间后,陈叔重新拾起了书本。陈叔收集起初一到初三的课本,白天上工,晚上就在煤油灯下认真复习,常常到半夜鸡叫的时候才上床睡觉。
在这种情况下,陈叔参加了第一次考试,只考两门。考完后,陈叔的成绩在分数线之上。陈叔认为自己肯定能上中专。但是发榜之日,陈叔却发现自己名落孙山。陈叔后来发现自己虽然考上了,但是在最后的政审关节被人使了绊子。
政审的时候有人说陈叔是地主的儿子,没有资格上学,即使考上了也不行。而且在1976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,整个陈冲村的人都哭了,就陈叔一个人没有哭。这样的人是不能上学的。
陈叔认为非常不公平,但也无可奈何。陈叔的父亲就让陈叔去安庆教育局上访。接待陈叔的官员非常和蔼可亲,很客气的接待了陈叔,并对他说这种情况不是个案,全国都有,我也没有办法。我建议你再考一次,如果你的成绩好,我保证录取你,不行就来找我。
陈叔听了之后认为有道理,接着又考了一次,但这次却没有考上,这次没考上是因为与应届生一起考。
陈叔想以后考试都要与应届生一起考,自己还要上工,肯定没有优势,应该去学校学习。于是,陈叔决定去学校借读。学校里的老师除了班主任之外都同意陈叔借读。这位老师认为超龄的陈叔会扰乱班级秩序,不让他借读。陈叔的父亲买了猪肉与挂面,让陈叔去找人,但都碰了壁。最后只好去找大队书记。大队书记很有权威,立即拍板让陈叔借读。
第二天,陈叔就去了学校,坐在教室的最后面,以旁听生的身份开始了自己的借读生活。班上有女生对陈叔很好,经常送写字纸给陈叔。班上就传陈叔谈恋爱,老师希望借机开除陈叔。老师找到陈叔问话。陈叔说他不知道那位女生对自己有没有爱慕,但他自己没有心思谈恋爱。老师问为什么。陈叔回答,我考上了不会要她,而她考上了也不会要我。老师一时语塞。
陈叔在借读期间,有一天家族的人来找他,说奶奶不行了。陈叔发疯似的回到家,发现奶奶已经昏迷不醒。第二天就驾鹤仙去了。陈叔永远记得奶奶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时的场景。奶奶靠在屋外的墙壁上,对正准备上学的陈叔说,娃啊,要保重身体啊。
在学校借读半年后,陈叔参加了第三次考试。虽然考过了分数线,但是拿到师范中专的招生简章之后发现自己的愿望又要落空。原来招生简章上有年龄限制,陈叔的年纪已经超过了招生简章上的年龄要求。陈叔认为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,非常痛苦,非常失望,哭着跑回了家。
陈叔的父亲看到痛哭的陈叔非常恼火,给了陈叔一个巴掌,说道哭什么哭,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,天又没塌下来。第二天,陈叔的父亲跑到合肥找到当时陈家在合肥最大的官,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。这位陈家的官员认为中专学校的招生不是省里统一的,所以也没有办法直接干涉,但给县里管教育的官员写了一封信。正是县里的这位好心人彻底改变了陈叔的命运。
陈叔的父亲非常睿智,在去合肥求人无果的情况下,又去求大队书记。因为那个时候既无身份证,又无户口簿,全凭大队里的一纸证明。因此在大队书记的证明信中,陈叔有了使用至今的名字。
通过种种努力,陈叔终于如愿收到中专的录取通知书。那时考高中很难,人数非常少,而中专比考高中还有难,因为中专包分配工作。
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,陈叔的父亲说自己的头终于抬起来了,从此以后出父子岭都是昂首挺胸。
殊不知在拿到通知书之前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插曲。多年以后,县里管教育的那位先生告诉陈叔,当年他的办公室收到一尺厚的举报信。举报信的内容都是在说陈叔的年龄造假。但是这位先生将这些举报信封存在信封里,在封面上批了几个字,农村师资奇缺,缺乏人材,此人可用。
这些举报信都是来自同村同族之人。这些人想要以这样的方法让陈叔一家永远不能起来。陈叔在去中专报到之前离开了家,在出村口的时候,捡了一块石头扔进村里的河中,并发了一个誓言,今生再也不回此地。
三年中专毕业后,陈叔分配回乡里教书。教了十年后,因为种种机缘转到行政岗位。由于出身于农村,经历过农村的种种事情,再加上非常有魄力,雷厉风行,陈叔在行政上非常有能力,口碑也非常好。
可是政治上的斗争非常隐晦,也非常残酷。在当了八年的副书记后,终于有机会成为镇长,但是最后又被自己人使了绊子。
信心满满的陈叔获知自己仍然是副职,而且调到一个财政非常不好的乡,心里非常不满,就去县里找组织部的领导。
领导问明了来意就对陈叔说,你知道别人如何评价你吗?三长书记!长期赌博,长期经商,长期不上班。陈叔一听,觉得这是有人给自己在政治上判了死刑。
后来陈叔获知给陈叔戴上三长帽子的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。当然县里有意让他当一把手,而让陈叔当镇长。跳出来反对的就是这个人。其原因很简单,就是不希望能力强的陈叔有出头之日。
但是金子总会要发光,陈叔终于等到了自己辉煌的人生时刻。在一次县组织部在全县36名副科干部中选拔两名正科级领导干部的过程中,陈叔获得了超过半数的投票,终于获得了县组织部的提拔。
陈叔回忆到,多年前被人批斗,被人侮辱,被人损害,被人踩在脚下的地主的儿子终于当上了镇长,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。自从从政以后,同村的人也没有找过他。或许是出于羞耻之心,或许是出自内疚吧。
目前陈叔已经退休,在家安享晚年,过着儿孙绕膝,欢声满堂的生活。总结大半生的经历,陈叔得出两条经验,一是发展自己,让自己变得强大,另一是在别人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,以度过难关。陈叔说他的事业离不开朋友,如今仍然和三五好友形影不离。就在退休前生病住院的时候,有一位朋友陪他在医院里住了十一天。陈叔说,此种情谊非一言两语可以道尽。